金色的云翳、展翅的飞鹤、身着红色圆领袍服的男乐师、头顶凤冠弹奏《霓裳羽衣曲》的丰腴美人……这幅图景,并不出自某位古代画师的笔下,而是大唐芙蓉园东仓鼓乐社在抖音直播间的日常。

从2022年4月开始,几乎每一天,东仓鼓乐社的乐手们都会花两个小时在直播间演出。曲目既有代代流传下来的《霸王鞭》《殿前喜》,也有改编自影视剧插曲的《女儿情》《佳人伴孤灯》。有粉丝说音乐让他们梦回大唐,也有粉丝感慨:“老祖宗留下来的,我们这些后生晚辈们有几个还能传承?” 

东仓鼓乐社所表演的西安鼓乐已经存在一千多年了。唐代安史之乱期间,宫廷乐师流向民间,他们擅长的鼓乐也随之成为寻常百姓的娱乐方式。笛、笙、管、鼓,加上铙、锣、手梆子这些小乐器……鼓乐的舞台格外丰富,既有在室内表演的坐乐,也有在行进中演奏的行乐。流传至今,它分出僧、道、俗三派。东仓鼓乐社正属于曲风磅礴的僧派。

然而,曾经辉煌的鼓乐却在现代社会逐渐暗淡。在2006年进驻大唐芙蓉园之前,东仓鼓乐社甚至没有固定的演出场所,传承一度命悬一线。2020年受疫情影响,乐社演出减少,再次面临危机。

假使没有直播,乐社可能很难在短时间内聚集28万粉丝,同时开拓出线上演出的路径。如今,通过直播间,西安鼓乐得以穿越千年,被600万人听见。

“你还有啥保密的?”

在东仓鼓乐社,做抖音账号是主管齐兴峰的主意。他今年33岁,18年前便跟随师父赵筱民学习鼓乐,两年后又随乐社一同入驻了大唐芙蓉园。他思维活跃,很早就发现了西安鼓乐在抖音上的缺席。“西安鼓乐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,应该在抖音上有一片天地。”

齐兴峰的使命感,一部分来自于主管的身份,另一部分则来自于祖师爷赵庚辰和师父赵筱民的感召。

在西安鼓乐界,赵庚辰及其嫡传人赵筱民是两个绕不开的名字。赵庚辰1918年出生于陕西省华县,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,2015年谢世前一直被尊为西安鼓乐的活化石。根据赵筱民的回忆,父亲一生都在为鼓乐的传承与发展筹谋。“六七十年代时,父亲将两箩筐乐谱藏在柴房里,结果一直下雨,柴房塌下来,上百本乐谱只保留了七八本。”赵筱民说。  

七十年代末演出逐渐恢复,赵庚辰四处奔走,才从文化单位要来一点资金配齐乐器。不过那时西安鼓乐仍然秉承“传内不传外、传男不传女”的老传统,赵庚辰便只得在自家院子里向熟悉的街坊邻居教授鼓乐。后来房屋拆迁,邻居四散开去,加之演出收入少,很少再有人愿意聚起来排练、精进。

鼓乐在西安地区已有1300年的历史,东仓鼓乐社在明清时为皇官粮仓所属,也曾风头无二。这样古老的“交响乐”,真的要走向衰亡了吗?赵筱民与父亲忧心忡忡:“这个时候必须转变了,别人不愿意学,马上就要失传。加上有了各种录音设备,你还有啥保密的?”

2004年,在赵庚辰的大弟子、东仓鼓乐社社长范炳南的资助下,赵筱民开始在渭南市华阴县(现华阴市)开班授课。两年间他们共招收了一百多名学生,最后只有十八个人坚持了下来,而这其中,就有后来成为乐社主管的齐兴峰和在抖音直播中出镜的刘亚红。

“刚学的时候也觉得鼓乐老掉渣,很枯燥乏味,想放弃。但一想到老师们在这样艰难地传承,我也就觉得应当坚持。”刘亚红说。

而齐兴峰还记得初学鼓乐时村里那幢两层小楼。学生们吃住在那里,无论刮风下雨,赵筱民每天早晨会坐一个小时公交车去上课。赵庚辰当时已年近九十,也时常会在周末去亲身传授。他们不计回报的热情感染了齐兴峰,使他在之后的十八年一直视传承为己任。“老祖宗留下的东西,如果真的在我们这一辈手上掉了的话,那真是一个遗憾。”

“600万人知道了西安鼓乐!”

2020年3月,齐兴峰注册了东仓鼓乐社的抖音号。一开始,账号发布的内容很杂,既有线下演出的片段,也有名人到访参观的画面。粉丝始终不多。直到去年9月,齐兴峰才找到适合鼓乐的短视频形式:挑选符合唐代审美的乐手,用固定机位拍摄演奏画面。先弹大众耳熟能详的古风歌曲,培养起粉丝群后再唱真正的鼓乐乐谱。

今年以来,疫情反复,乐社演出一度减少。缺少了熟悉的舞台,乐手们难免迷茫。就在这种情况下,齐兴峰决定做抖音直播。“一来想让大家多赚点,二来想让更多人了解鼓乐。”这个决定也得到了大唐芙蓉园的支持。

齐兴峰原先的预期是用一个月让直播间同时在线人数超过一千。但出乎意料的是,直播第二天,同时在线人数就达到了3800。直播一个月,账号粉丝数就由4000涨到28万,总打赏收入也超过了四万。  

而更令他欣慰的是,更多人开始对鼓乐有认知。“以前大家只知道陕西有秦腔、华阴老腔。但现在起码有600万看过直播的人知道了西安鼓乐。”齐兴峰说,“以前有朋友知道我们在学鼓乐,还以为就是在农村丧礼上吹拉弹唱的,现在大家知道鼓乐是非物质文化遗产,也提升了我们的职业尊严感和荣誉感。”

出镜次数多了,刘亚红偶尔也尝到了“走红”的滋味。有次在自家小区散步,她被粉丝认了出来。“这不是东仓鼓乐直播间里的胖丫头吗?”刘亚红笑个不停。因为身形丰满,她时常被直播间粉丝称为“贵妃”。

“以前也减过肥,没成功,现在我已经接纳了自己,身材无所谓,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了。”从业十八年,刘亚红精通铃鼓、小手锣、碰铃和双响筒,还用闲暇时间自学了古琴。“音乐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。”刘亚红说。

对她而言,做抖音直播的另一大快乐便是能和同事一起“玩乐器”。线下演出有规定范式,演员很难即兴发挥,但在直播间,五六个演员聚在镜头前,更像是老友聚会。“像我们演奏《金蛇狂舞》,‘小饺子’、‘小锣锣’、双响筒几个小乐器可以挨得很近,像对话一样你一句我一句。不像在舞台上,离得远,不会有这样放松的氛围。”在刘亚红看来,西安鼓乐就是唐朝的摇滚乐“你看敲鼓的乐手要一个人掌控战鼓、坐鼓、豆鼓、枕梆子,不就相当于现在的架子鼓吗?”

“怎样才能加入你们?”

让西安鼓乐通过抖音变成年轻人日常生活中的音乐形式,这也是齐兴峰的愿望。“十年前大街上看不到人穿汉服的。现在在西安,很多人穿汉服,你会觉得很自然、很时尚,这就是思想的改变。”在齐兴峰眼中,鼓乐的魅力便在于它独特的韵味。“流行歌再好听也很难有延续性,鼓乐虽然很难用语言表达,但能深入人心。”

为了更好的视听效果,齐兴峰用第一个月获得的打赏收入买了更专业的灯光设备和镜头,还特地请了自己的侄子做直播时的串场主持。偶尔,齐兴峰也会加入与观众的互动。“这也是在直播间很特别的一点,平时演出怎么会追着问观众的感受啊?”很多观众告诉齐兴峰自己正带着孩子一起看;也有老师说自己录了屏,上课的时候想放给学生看;不少演出机构发出了邀请;还有对传统音乐感兴趣的人过来询问:怎样才能加入你们?

齐兴峰感觉到这盘棋终于下活了。“我们一直讲让文物活起来,可怎么才是活呢?就是现在,用创新手段让人家认识你、接近你,最后愿意进入这个行业。”

对于这一点,已经从事西安鼓乐五十年的赵筱民完全认同。他已近耄耋之年,很多事交给了齐兴峰打理。虽然不参与抖音的拍摄与运营,但每天会去演出直播现场看一看。“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特征,想要发展,就要在每次变革中跟上时代潮流,与时代接轨。”赵筱民说。

很多年过去,赵筱民仍然记得半个多世纪前父亲一边卖饼一边背谱的场景。当时,为了全家人的生计,赵庚辰放弃了鼓乐,去食堂卖饼。烤饼的铁板上有炭火,赵庚辰不小心烫伤了。摸不了乐器的他挑着担子沿街售卖,一边走、一边唱。没人买饼的时候,醉心鼓乐的他便以手作槌,在扁担上敲,在胸脯上敲,声声回响在西安城的街巷中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