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陕北农村,砍柴是每个男孩子必修的功课。
我家的情况更特殊,父亲在外工作,这份担子便早早落在了我的肩膀上。十来岁,就开始负责全家四口人做饭和煮猪食的柴火供应。记得三四年级时,我几乎成了半工半读的学生,为砍柴不知请过多少假。到了小学毕业那年,请假不易,有时只得由母亲出面。我完全理解她的两难选择,有句老话,说的是卖饭的,"宁让白吃了,别让生吃了。"何况母亲为了我们。饭熟不熟,关乎人的生命健康,我少上几节课,哪有什么?再说,在劳动中也可以学到许多人生哲理,“磨刀不误砍柴工”,“砍柴的陪不起放羊的”等等。母亲在生存与教育的艰难选择中这样做,是被迫无奈的,是对的,比起许多家庭因此失学的同龄孩子,我是幸运的。
那时候,劳力少的人家都缺柴烧。有一年,村里来一个下乡干部,是我们邻居女人的表哥,邻居叫她表哥来家里吃饭,可是,面煮进去,由于少一点柴火导致锅开不了,女主人趁她表哥不注意,顺手把一顶草帽塞进灶火里,才把锅烧开。表哥装作没看见,心酸的泪水滴在了炕席上,偷偷地用手摸开,怕妹妹发现,其实妹妹看得清清楚楚,不过没敢吱声。同情心让他决定帮一把这个表妹,时间不长,送来了一拖拉机煤,村里人都眼红人家有个好亲戚。
七八岁时我还不会砍柴,大孩子也不愿带我去。我便每天放学后提着笼子独自去捡柴。有一次,北风呼啸,尽管戴着风帽,头皮仍冻得发僵。我转到学校窑洞的脑畔上,没想到枣树下落满了干枯的枝条,我们叫“枣咯嘣”。我提了满满一笼子回家,母亲高兴地说:“我儿顶上事了,有硬柴烧了!”
我们把柴分为两种:木本植物如树枝,叫硬柴;草本植物如秸秆,叫穰柴。说真的,那时家家户户都有柴屯。在我眼里,看到人家硷畔柴屯里垒得高高的柴火,比看见满囤粮食还让人羡慕。童稚的我认为:有没有柴烧是我的责任,有没有粮食吃那是大人的事情。
正月将尽,农民开始耕地,我便去“捡漏”。耕过的地里,玉米茬(庄稼收割后留在地里的短根和茎,方言音‘chuā’,同‘欻’。)、谷茬、糜茬裸露出来。耕地的大人顺手把大头捡走,漏下的也够我捡。也有好心人,看见我来,便不给自己捡了,随手拾起磕掉土扔给我。
到了十岁后,我正式从捡柴转段为砍柴。通常是村里一二十个孩子结伴出村。起初总是变着法子玩:比赛“散远远”、打水漂、滑冰、摔跤……玩尽兴了才散开,三两人一组,或上山,或钻沟。发现一处好柴草湾湾,大孩子用手一指便圈了地盘,别的孩子只好另寻他处。往往最小的,就得去更远的地方。
砍柴既是运气活,也是技术活。冬天难遇茂盛的柴草,若有也多在陡峭的崖畔或深沟里。崖上的椿树、老格针、木瓜树都是最常见的硬柴,我们吊人下去砍,或下大力气修路到跟前再砍。我们村人多柴相少,常需去邻村砍。遇上一块好柴草,会砍的人入土两寸,连根掘起;不会砍的,留下高高的茬子,常遭人臭骂。浪费柴源被称作“砸柴”,在孩子眼里,糟蹋柴比糟蹋任何东西都更不可饶恕。
村子对面前后塔的荒山荒坡是几百亩的造林地,柴长得被人都高,有些地方就是牛钻进去也看不见。可我们谁都没有打过它的注意。不过,我们经常议论,如果村里到处有这么好的柴那该有那么多幸福啊!
有一年春天,我们几个孩子玩够散开。我在公社牧场附近的地里转悠,发现一颗露出地面一尺左右的榆树桩,便迫不及待开挖。年纪小没经验,为了省力,坑挖得太小,反而更费劲。我把所有毛根砍断,树桩已能大幅摇晃,可正下方有根胳膊粗的钻地根束手无策。我又将一侧的土挖开,觉得空间足够,便使劲举起小镢往下砍。没想到我比这榆木疙瘩还笨,镢把狠狠戳在小腿上!我抱着腿,眼泪直流,用手揉,用嘴哈,疼得直想跳了崖!至今,小腿上还有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皮肤,颜色质地明显不同,微微塌陷,想必当年是伤到了骨头。天快黑了,我犹豫着是走还是继续挖。幸好听见伙伴呼喊,我带着哭腔报告了情况。大我几岁的忠堂大哥带人爬上山,把坑挖大许多,最后帮我砍断那根树根。众人合力将它翻出坑,从山上“淌”到路边。第二天怕被人拿走,我和母亲早早的去用磨杆抬了十里路才弄回家。娘俩使尽全身力气,也破不开它当柴烧,谁知晒干后,它愈发坚硬,再也无人能破开。倒是剥了不少榆皮——那是绿色食品添加剂,掺在高粱、荞面里能增加韧性。那树桩什么都不像,又什么都像,勉强能当个闲坐的墩子,便一直守在我家硷畔上。十多年后,它渐渐沤朽。到我结婚造饭时,它终于完成了宿命,在薪火中涅槃。有时候一个人在想,当年我们农村人能在那么艰苦的环境里顽强地生存下去,会不会与吃了榆树皮有关。总之,这个奇丑无比的榆木疙瘩,一直让我念念不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