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离奇的是大约在我十三四岁那年的冬天,我们三四个孩子去西山里砍柴。我沿着地畔搜寻,指望在哪个烂沟渠里发现“新大陆”。天快黑时,已走到王家塬村地界,还没找到像样的柴草。猛一抬头,发现正上方有一丛长势极旺的黄蒿!我立刻爬上去砍。不一会儿就砍下不少,突然瞥见左侧有一座坍塌的坟茔!吓得我撒腿就跑,不知跑了多远,气喘如牛,心跳像装了马达,瘫坐在地。等缓过气,太阳已落山。可绳子、镢头还在坟地,说什么也不能丢。我硬着头皮折返。到了跟前,看到自己砍下的柴,反而不那么怕了。索性捆了一大捆,背上也不觉得很重,连走带跑地追赶同伴。走了约一里地,堂哥几个在等我,抱怨我回得太迟,又说我捆的柴马上要“烂包”(散架)了。他一边抱怨,一边帮我重新捆好柴。我没敢说原因——要是说了,他们准会连自己的柴都不要,撒腿就跑。
一路上我身上背着的是“横财”,心里装着的却是乱麻:敢不敢告诉母亲?说了会不会挨打?会不会让我把柴送回去?坟地主人会不会找上门算账?晚上躺下更是害怕,那小鬼会不会缠上我,会不会给家里带来灾祸?想到母亲知道可能会急疯,索性决定不告诉她了。反正明后天有柴烧了。
多年后听闻弟弟砍柴的遭遇,不禁后怕。若在当年,非掼他几巴掌不可。我们村沟口有百米多高的石崖,崖壁渗水,冬天挂满冰溜子,十分壮观。崖顶有一处凹陷的石壁,我们叫石厂(ān)。(厂,多音多义,这里读作‘ān’,指石壁凹陷的地方。),厂里堆着许多干树枝,是个鹰巢。因此,那地方得名“黑爪鹰厂(ān)”。几个大孩子怂恿弟弟,说他体小身轻,用绳子吊下去,端了那鹰巢,能弄到不少柴火。他起初死活不肯,但经不住诱惑——他们许诺搂上来的柴分他一半。“见柴起意”,他勉强同意了。心惊胆战地被往下吊,绳子摩擦石壁发出“呲呲”声,像死神磨牙般令人恐惧。他哭喊着要上去,上面的人反而骂他是怂包。就这样,弟弟在“鹰巢地府”走了一遭。他发现巢里还有两颗鹰蛋就要放弃,上面的孩子吓唬他,不拿蛋就不拉他上来。他只好把蛋塞进衣服里。现在想想,万一当时鹰妈妈回来攻击,上面孩子一哄而散,我兄弟的小命就没啦!那种鹰双翼展开超过两米,能轻松叼起一只羊。弟弟说,旧时迷信说法,抓了幼鸟会腌臭咸菜,拆了鸟巢将来生的孩子是秃子。我说,这该是最原始的民间环保法,后来才明白,这是老先人给飞禽发的护身符,不知救了多少鸟的命。
几十年过去,这些往事都成了笑谈。如今母亲早已不用为柴火发愁,可她总说,电饭煲煮的饭,再香也少了柴火的味道。”所以,我们在改造老家的旧窑洞时,给她修了土炕和柴灶。
改革开放后,村里人都往城里奔,目的是想给孩子熬个城里人。我这半个城里人,却时不时跑回老家,故意唤醒炊烟,回味当年的穷快乐。看到退耕还林后漫山遍野的林木柴草,心情便莫名激动,感叹岁月不能倒流——若当年能有眼前这些柴禾的十分之一,几代人也不用遭那份罪。但反过来想,比起当年砍柴送了命的人,我们又是何等的幸运。毕竟,我们都是砍过崖柴的人。(文/望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