檐角的风携着渭水的清冽掠过耳畔,一曲《渭水秋歌》的笛音悠悠飘来,初时舒缓如秋水涟漪,渐而婉转似雁鸣长空,末了陡然拔高,带着穿透岁月的力道,撞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蒙尘的木门——门后,是戏台高筑,秦声震天,还有一个在戏台下酣睡的孩童,和如今一听秦腔便热泪盈眶的关中汉子。
儿时的秦腔,是夏日午后冗长的催眠曲。村头老槐树下,临时搭起的戏台油彩剥落,却依旧撑起一方热闹天地。锣鼓点子一敲,胡琴弦子一拉,大人们便扛着板凳、揣着瓜子,呼朋引伴地涌来,戏台前很快挤得水泄不通。我被祖父架在肩头,穿过攒动的人头,最终落在他宽厚的大腿上。彼时的秦腔于我,是听不懂的嘶吼,是震得耳膜发颤的锣鼓,是戏服上晃眼的油彩,唯独不是乐趣。
老生唱腔苍劲,像是扯着嗓子喊冤,字字砸在空气里;青衣哭腔婉转,拖得老长,听得人心里发闷;花脸一亮相,一声炸雷似的吼,总能吓得我往祖父怀里缩。阳光透过戏台的木格窗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锣鼓声、唱腔声、观众的喝彩声交织在一起,却成了最有效的安眠药。我趴在祖父腿上,闻着他身上的旱烟味和泥土气息,听着耳边时而高亢时而低回的秦声,眼皮渐渐沉重,终究抵不过瞌睡虫的侵袭,在戏文的起伏里沉沉睡去。梦里,似乎也有胡琴在拉,锣鼓在敲,却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声响,伴着祖父轻轻拍打的手掌,温暖而安稳。
戏台上演着帝王将相、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,我只管在大人的腿间穿梭,或在戏台角落追着蚂蚁跑,偶尔抬头瞥一眼台上,只记得那红的绿的戏服在眼前晃,那高亢的唱腔像村头老井的轱辘,一圈圈转得人昏昏欲睡。大人们却看得入迷,时而跟着唱腔摇头晃脑,时而为角色命运唏嘘叹气,遇到精彩处,巴掌拍得震天响。我不懂他们为何如此痴迷,只觉得那秦声太过用力,不如童谣柔软,不如鸟鸣清脆,竟能让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乡亲们露出那般沉醉的神情。
岁月流转,槐树叶黄了又青,戏台拆了又搭,我在秦声的断断续续里长大,离开村庄,去往城市,那些关于戏台下的记忆,渐渐被学业、工作的喧嚣覆盖,秦腔也成了遥远的过往,偶尔在电视里瞥见,也只是匆匆换台,未曾想过再细细聆听。
直到去年秋日,我回到武帝陵旁的老家。恰逢村里过庙会,戏台又搭了起来,依旧是熟悉的模样,只是看戏的人添了些陌生的面孔。午后的阳光温和,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坐在戏台前,锣鼓声起,胡琴奏响,当一声“祖籍陕西韩城县”的唱腔从老生口中吐出,那苍劲雄浑的调子,带着黄土高原的厚重,穿过阳光,直直撞进心底。
我忽然愣住了。那曾让我昏昏欲睡的唱腔,此刻竟如此动人。老生的嗓音里,藏着岁月的沧桑,藏着人生的坚韧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黄土地里刨出来的,带着泥土的芬芳与力道;青衣的唱腔婉转哀怨,似渭水的秋波,层层叠叠,缠缠绵绵,诉尽离别之苦、相思之痛;花脸的怒吼不再刺耳,反倒透着一股酣畅淋漓的豪迈,像是关中汉子面对苦难时的不屈呐喊。
我循着戏文望去,台上的薛平贵衣锦还乡,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的坚韧在唱腔里流转;《三滴血》里的悲欢离合,在演员的一颦一笑、一腔一调中尽显;《周仁回府》里的忠义两难,化作句句泣血的唱腔,听得人胸口发紧。不知何时,眼眶竟湿了。那些曾听不懂的戏文,此刻都有了生命,那些高亢与低回,那些喜悦与悲戚,都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样,是关中秦地最鲜活的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