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行至黄土坡的尽头,一片殷红蓦然闯入视野。
不是点缀,是侵占;不是颜色,是宣言。那满枝满桠的红,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,宣告着这片贺川镇土地深藏不露的丰饶。它们像是从黄土深处迸发而出的古老偈语,在千沟万壑的沉默背景上,写下最炽热的一行。熟透的枣子坠落,啪的一声,在亘古的寂静里,溅起一小团属于时间的尘烟。
路旁的老窑,是这片土地上长出的另一种果实。它蹲踞在那里,与身后的山梁浑然一体,如同大地的器官。剥落的墙皮是它褪下的旧裳,裸露的肌理上,纵横的纹路里,藏着多少代人的呼吸、炊烟与睡梦?我伸手抚摸那窑门的木纹,触到的不是冰冷的存在,而是一种温热的、属于集体记忆的体温。这窑洞,何尝不是一种文明的母体?它曾庇护了我的先人,也庇护了整个华夏农耕文明中,那些关于“家”与“根”的最初定义。
独立高坡,风声过耳。这风,自《诗经》“习习谷风”的篇章里吹来,裹挟着黄土的颗粒与红枣的甜香,构成一种复杂而纯粹的气味。它不温柔,却诚恳,像这片土地上农人的脾性。极目处,黄河在秋日下失了夏日的暴烈,流淌成一条沉思的、土黄色的缎带。水与土的边界在此暧昧、交融,最终汇成一种难以名状的“黄”。这黄,是轩辕氏泥土塑身的黄,是浸入我们血脉、成为视觉原乡的黄。它厚重得让人沉默,踏实得让人想落泪。
院落里,红枣在箩筐中堆积成山。那位筛枣的老人,他脸上沟壑的走向,与窑洞墙壁、黄土高坡的皱褶,竟如此神似。他本身就是这片土地的活态雕刻。他递来的,不只是一颗枣,更是一份穿越了无数春秋冬夏的时间请柬。
月升中天,清辉遍洒。这轮月亮,照耀过《豳风·七月》里“八月剥枣”的农事,也照耀过无数戍边将士的乡愁,今夜,它平等地将光辉赋予我的故园。口中枣肉的甘甜,与记忆深处奶奶熬煮的枣粥滋味重叠。我忽然明了,这甜,并非单纯的味觉体验。它是黄土高原这部厚重史书扉页上的批注,是黄河万年奔流沉淀下的结晶,是无数个平凡如我奶奶般的女性,用一生的辛劳与祈愿,在时光炉灶上慢慢熬煮出的、关于生存与繁衍的最终答案。
风又起时,而枣叶飒飒,如历史的耳语。我把枣核轻轻置于树下,完成了一个微小的、近乎仪式的动作。这枚果核,或许会在此地沉睡,等待下一场春雨,将它体内关于故乡的全部密码,再度唤醒。
离去的车轮终将启动,而我深知,从此无论行至何方,我的精神世界里,却永远矗立着一面黄色的厚土高墙,墙上攀着殷红的枣枝,墙下是沉默的窑洞。洞里,亮着一盏永不熄灭的、名为“根”的灯。(刘勇涛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