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年前，95后姑娘小梦在网上看到“7旬玩偶修复师朱柏明”的报道，感觉自己的心爱玩偶有救了！

2年后，她向记者忆起当时的修复过程，却抽噎不止，对自己将心爱之物送至朱柏明处修复的举动自责不已。

于是，她决定站出来分享自己的真实经历。没想到，由此却在网上拉开了一场对于朱柏明修复的大讨论。

小熊修坏了！

花费近万元的主人大哭

快递箱里拆出一只棕色小熊，个头比送出去修复前缩小了一点点。脸部和胸部中间有凸起的棕色绒毛，与其他地方的短毛明显不一致。四肢端头的接缝处，毛还是秃的。

看到小熊的双手僵硬举起，与之前的自然垂落形成鲜明反差，小梦大哭。“比之前的状态还要糟糕！可我为了修它，已经花了近1万块，还借了钱！”时隔近两年后，在向晨报记者回忆此事时，小梦依然哽咽。为她修熊的，正是上海曾经火遍全网的玩偶修复师朱柏明。

“七旬老人开设娃娃医院”“十多年修复经验”“修复娃娃也疗愈心灵”……这些关键词堆叠在一起，一度捧红了朱柏明（宣传中用笔名朱伯明），为他带来荣誉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注，也吸引了全国各地的玩偶主人带着心爱的宝贝找到他，包括小梦。

小梦从小到大都习惯了枕着一只熊睡觉。2020年年初，她发现熊病得有点厉害。部分绒毛脱落，缝合处开线。在周围人看来，一只旧毛绒玩具有什么大不了的？但小梦不这么认为。小熊带给她持之以恒的安全感，短短的绒毛也很柔顺，即便她有哮喘，也不用担心过敏。

因为爱熊心切，小梦想找地方给它治疗。在网上看到朱伯伯开了娃娃诊所，她想去找这位看起来很有爱心的老人。但因为疫情，她无法和小熊一起离开所在城市，前往上海。“小熊会离开我很久吗？”得知三五天左右可以将熊修完，支付完300元预约费后，她将熊寄到了朱伯伯家中。

也许因为朱伯伯当过工程师，在承诺“高度保持原创、不会改变形状”的同时，小梦经历的第一道程序就挺有科技感——“无损伤毛绒清洗+灭菌+本色松毛、分解毛绒油、污渍、含10个小时净化空气二挡吹干。”

费用朱伯伯已经列好了：“诊断费80元+专业配方料费370元+人工费400元，合计价格850元。由于多年未洗，追加一份料370元，减去定金，应付920元。”并且告诉小梦：“你的人工费优惠了。”

完成转账后，小梦发现这只是第一笔费用，接下来的是“充棉统一价格760元，柔顺后定型，在修复过程中可以根据主人意愿，随时调整至需要状态，现在已结束充棉，可以付款。”三天后，第三笔费用“八成基础料费500元”也生成了。又过了一个星期，第四道程序和费用“全身加固、造型、统一价格400元”完成。

■小梦提供的付费记录1

眼看小熊修理时间超过预期，小梦询问：“现在还差啥？”她收到一张截图，是朱伯伯与其他顾客的转账和聊天记录，提示这周有媒体来采访，可以帮忙上新闻。小梦没有接话，朱伯伯继续说下面的步骤：“人工植毛30元/平方厘米，是否可以先付下定金1500元”，小梦又一次向他的支付宝转了账。

几天后，朱伯伯找小梦结算植毛总费用：“合计216平方厘米，6480元，减去定金，应付4980元”，并给出了300元优惠。小梦表示手头钱不够，朱伯伯看起来很大度：“没事，支付宝先付了，余额付花呗。”小梦在花呗上借了360元，凑成4680元，将这一项结清。至此，她已为这只熊付掉9060元。

■小梦提供的付费记录2

收到寄回的小熊后，小梦崩溃了：“付了这么多钱，我的熊连毛都不能补了吗？”她找到另一位玩偶修复师李女士求助。李女士发现，熊身上很多开纱的地方都被直接缝紧了，实际没起到修补的作用，她不得不将熊重新拆掉，将开纱的地方织补好。把熊手上缝的线拆了以后，熊的手臂从僵举状态恢复到自然垂落。

■小熊重新接受治疗

“妹子碰见朱伯伯植毛的毛线就过敏，他之前植毛的地方我拆掉不少，重新给熊植了皮。”李女士认为，“单纯从娃娃的修复效果和做工来说，这么昂贵的价格，确实不用心。”

小熊修复存在明显问题，为何不找朱伯伯返修？“我问过他，我要是拿到了不满意怎么办？他说，你这个是没有包售后的，不满意也没办法了。”

三千多元修的小狗，

再回不去原样

与小梦一番交流后，武汉的小叶觉得，自己23岁的兔兔还是挺幸运的。兔兔全长30多公分，去年从朱伯伯那里回来后，它只是变壮了一点，尾巴下面有一处开线。“花费6320元，至少他是修过了。”小叶说。

同样是得到“高度保持原创、不会改变形状”的承诺，和小梦一样，小叶经历的第一道程序也是“无损伤布料纯人工清洗、分解+灭菌（微生物）+本色最大限度返回，分解油、汗、口水、渍，含10个小时净化空气二挡吹干。”

没来得及想“10个小时的净化空气”是怎么吹的，为了照顾好从小陪伴自己的兔兔，加上用料及人工费，小叶支付了1540元，比小梦付的还高一截。

■小叶提供的付费记录1

按照“充棉统一价格760元”完成步骤后，朱伯伯带着兔兔找到了破旧外衣的配料，让小叶支付了2850元。朱伯伯还夸奖小叶：“你的福报指数非常高”，因为“能与原皮肤相似度达到八成半以上的，很罕见”，一定是她“本人身上风水佳”。

在兔兔的破旧衣服外面套上新衣后，兔兔比原来大了一点。朱伯伯告诉小叶“接下来不加固不好做”，并给全身加固费出了个“优惠价”520元。到了最后的配料修补环节，朱伯伯认为“本着严谨态度还是存在些色差，匹配度八成半多”，收费650元。

■小叶提供的付费记录2

看到朱伯伯微博上挂出修完的兔兔视频，远在重庆的汤女士很难过：“不光是为了自己付的3560元，我找他修的那只小狗，再也回不到原样了。”

汤女士向记者展示了小狗回到家的样子。它的肤色变深了。脸部凸起的植毛一茬一茬，显得突兀。破损的鼻子因为没有交纳200元的维修费用，还是原来残破的样子。

■小狗维修前后

汤女士不明白的是，朱伯伯接手时的第一句话就是“不改变原物、原形态、原气味……”可她快要不认识这只小狗了。

“就说花760元充棉吧，结果硬的地方特别硬，软的地方特别软。我的小狗里面是老式的黑色棉花，有点类似于棉纱，反正质量不太好，已经结块了。小狗回来之后，我发现，他只是掏掉了几块棉花，里面没有打散，塞了一点点白棉花进去，两种材质完全没法融合，就造成了这个结果。”

■朱伯伯向汤女士承诺不改变原形态

汤女士只好自己把狗重新拆开，把棉花掏出来，打散之后塞进去，感觉稍微好些。“但狗的脸已经完全变形，捏不回去了。”

■汤女士找朱伯伯沟通小狗脸部变形

顾客评论被删除，

微博微信被拉黑

小狗是汤女士奶奶留下的礼物，对汤女士而言，有着极高的情感价值。“从小睡觉一直抱着，就习惯了。”为此，她还找过律师，希望通过法律手段维权，但对方说取证很难。

■汤女士的付款沟通记录

朱伯伯在修娃娃宣传中与实际不一致的表述，能否作为糊弄消费者的证据？“我给娃娃配材料，会先模拟一小块，在6000k的白光、3500k的暖光、早上10点跟下午2点的日光这三种不同光线下给主人看效果，他们同意了我才大面积做上去。”这是他对外常说的话。

但汤女士和小梦翻遍聊天记录，发现自己并没有获得这样的“待遇”：“直接就让付钱做了。”

这样的朱伯伯，真的修过媒体所说的一千只玩偶吗？他已经七十多岁了，一个人做得过来吗？记者将玩偶主人们的问题带给他，他很肯定地说，都是自己一个人完成的。

杭州的小夏修娃娃时去过朱伯伯家，她告诉记者：“那天看到他家有个老太太拿着箩筐在处理一道工序，他没有介绍她是谁。”

她补充说：“我那会儿还存着学手艺的心，跟他说想学怎么补毛，因为自己找不到工具和教程，他说‘可以啊，我找不到人呢’。但我问他植毛用的什么工具，能不能拍个照片，他说这属于个人机密。”

■小夏问朱伯伯能否学手艺

朱伯伯修复玩偶疗愈主人心灵的故事能传播得如此广泛，微博功不可没。除了媒体的报道，他也在微博上注册了专门的账号，并附上了自己的微信。微博上有玩偶和主人的故事，有别人对他的宣传，也有强调自己修复的精准、辛苦和压力大。

然而，多条微博的评论区都只能显示评论数量，无法显示评论内容，并提示“30天内，博主已拉黑恶意评论用户XX人。”

■朱伯伯的微博

小叶不解的是：“兔兔还在他家的时候，我在他的微博下面评论说，希望兔兔能够安全的回家，辛苦朱伯伯了。我没有说什么过激的话，但他把这条评论也删除了，是在顾虑什么？怕别的顾客联系到我吗？”

小夏告诉记者，自己花费3710元找朱伯伯修玩偶，收到玩偶后在微信上跟他说，“和预期效果相差有点大，做工有点粗糙”，微博和微信就都被拉黑了。

■小夏的转账记录和沟通截图

顾客为何顺从？

生怕娃娃被扣留

“小熊是我最亲密的伙伴，可是我没有照顾好它，让它受伤害了。”事情发生后，小梦很自责。

那为什么不找更信任的人帮忙修理呢？对于这个问题，不少玩家向记者倾诉了自己的苦恼——很多人完全不理解，为什么一个成年人非要依恋一个破旧玩偶，也没法跟他们解释。自己修不来，看到玩偶修复师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。

而小夏为了防止母亲把旧娃娃扔掉，选择把娃娃藏起来。“我妈觉得这么大了还每天抱个娃娃，怕不是傻了。”

正是这种与玩偶的情感连接得不到周围人的认同，才让众多玩家选择求助玩偶修复师。那么，在找到朱伯伯维修时，对于接连提出的收费要求和开出的高价，为何不当场拒绝？

“我很爱我的兔兔，想把它修好。我也担心，如果不把钱给他，他可能会对我的娃娃做一些不好的事情，或者直接扣留。”小叶强调，“娃娃是两三岁的时候就陪着我的，我把它当自己的女儿一样。”

汤女士表示：“朱伯伯说，为了帮我找到一种线，他跑了7个市场。之前，他也曾报给我修复总价的区间。那我何必为难一个老人家？我就说可以用他找的线。没想到确认之后，我才被告知，一个颜色的线就要650元，我的娃娃要用三个颜色的线，加上前期已付费用，就超出了之前的报价。

几位受访者不约而同地提到，自己也许在整个过程中显得过于顺从。小叶说：“我在聊天记录里没有顶撞过朱伯伯，基本上他要什么钱，我就给什么钱，没有反驳过。”

小梦反思：“整个沟通过程中，我的态度确实太‘舔’了，说的都是好话，就怕他对我的娃娃做什么不好的事。”

汤女士坦言：“聊天记录里真的就是我们很满意。在聊天的过程中，他也没有明确说过‘你不给钱、我就不还给你娃娃’，但是我担心万一他生气了、把我的娃娃丢了，那么我报警又能怎样？旧娃娃不值钱，丢了就找不回来了。”

■消费者举报被受理

当玩偶主人们携手踏上维权之路，得知汤女士曾经提供过相关证据，朱伯伯短信联系了她。“他说愿意重新帮我修娃娃，可是我没办法再信任他了。”汤女士说。

朱伯伯回应天价修娃娃

新闻晨报：很多网友在网上投诉，说你没有把东西修好，还开很高的价格，他们担心不付钱你就会扣押他们的玩偶，绑架他们的感情。是这样吗？

朱柏明：我是先给他们把这个价格讲清楚的。讲好以后你愿意付就付，你不愿意付也不用付费，你跟我讲就可以了。不同意你不用付费、秒回家，对吧？

否则他们就要说我押着他们的娃娃。这娃娃年代久远，我知道他们完全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小孩这样来看待的。你如果把它们押着的话，就相当于扣押它们当人质。是有人跟我讲，讲我扣押它们当人质，我气死了。你不满意，你就把它要回家，就这么简单。所以现在他们不讲我扣押了。

新闻晨报：有顾客投诉，花费近万元在你这里修一只小熊，都没修好。她分7次，先后向你支付了挂号费、吹干加料、充棉、八成基础料费、全身加固造型、人工植毛这些项目，合计9060元。你有多少收费项目？有价格标准吗？

朱柏明：对的。我是一项一项修的，就是修好一项、你认可了你付费，你这项没有修好，你不用付费，不要认可。我都是这样跟他们说的。因为修这些年代久远的娃娃就跟看病一样，你眼睛看好了看鼻子，鼻子看好了看嘴巴，一件一件修的，没有什么统一的价格。

我大致分了一下，有五六个项目，其中包括清洗、冲棉、织毛等等。就拿织毛来说，它还分三个档次，7成、8成和9成相似。7成看到的差异是非常明显的，8成的差异比较小，9成是完全没差异的。无论7成、8成还是9成，我都会在匹配上料以后，在3种光线下给他们看——6500k的白光下，3500k的暖光下，早上10点和下午2点的日光下给他们看。他们满意了，然后才产生费用，不满意不产生费用。哪怕我跑了一个月还没有找到你所需要的材料，也不产生费用。他们同意了用这个料，就按之前讲好的200、500、800元的档次付费。

料选好以后，我会先模拟一小块，在三种光线下给他们看，同意了我才大面积做上去。做上去以后是每平方厘米30块钱，跟他们讲好的，最后就按照面积的大小进行计算，都是一步一步来的。

新闻晨报：那位花了近万元的顾客提出，她的熊修好以后变小了，手臂非常僵硬地举着，她觉得这个熊修得不好，比如熊的毛局部还是秃着的。

重庆有一位顾客花3560元修了一个蓝色的狗，这个狗修好之后的形状跟原来照片的样子是变掉的。鼻子的毛也是有点秃，因为她没交200块的鼻子的维修费，你没帮他修，收到以后（鼻子）还是原来破掉的样子。

朱柏明：话不是这样讲的。我都会跟他们讲，修好以后（和原来的样子）肯定是有差异的，不可能一模一样的。我这里有一个63岁的熊，主人说给我1万块、2万块的费用都可以。我想这只熊叫我去找50年前的毛很难找，找不到的话，你给我再多的钱，我也修不好的对不对？

对于植上去的毛和形状，我都会拍照给顾客看，他们同意了我才会继续做，不同意我不会做下去。

新闻晨报：之前我们在网上看到过你的店铺“朱伯娃娃诊所”，现在怎么没有了？

朱柏明：我把它关掉了。因为市场管理局跟我讲，要有营业执照才能放上去。我想我这么大年纪了，我还要去办什么营业执照呢，对不对？我去办办看，如果办得出来，我就挂上去，办不出来我就不挂了。

办营业执照可能还需要有实体店，那么我想，开网店的话不用到外面找门面的吧？我想还是省点麻烦好。娃娃修起来很复杂的，这个顾客群体人少，当然他们要求也高，所以我想还是慢慢的沉淀下来。现在在想把价格再透明一下，细化一下。

新闻晨报：你到底修过多少只娃娃？去年3月份的报道说你修了300只娃娃，去年12月份热搜说你修了上千只娃娃，你一共修了多少只娃娃？

朱柏明：修了多少只娃娃，我也没有计算过。

新闻晨报：你难道没有做记录、记账吗？

朱柏明：有的有记账，基本上就是微信跟他们联系。老年人就是今天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了。我修的娃娃我保修一年。

新闻晨报：你修娃娃，给他们开发票吗？

朱柏明：发票没有的，我自己做了玩的，怎么会有发票。

新闻晨报：所以也不交税是吧？

朱柏明：我是做一天算一天，怎么会涉及到（交税）这个事情，对不对？

新闻晨报：有人说你有团队帮着一起打理，是这样吗？还是所有的微博微信以及修娃娃都是一个人做？

朱柏明：都是我一个人在做，我退休了，没什么事情干，除了修娃娃。再就是跟你们一样上上网了。

新闻晨报：有一位武汉的顾客提出来，你的微博上有很多被拉黑的无法显示的评论，她之前也给你留过言，说希望她的兔兔能安全回家，辛苦朱伯伯了。为什么像这样的评论也要删除，你怕别人找到她吗？

朱柏明：我现在微博上设置的是“关注的人可以评论”，因为有的人写了乱七八糟的、骂人的话。所以我想评论还是关闭掉好。但是又有人说，你怎么把评论也关闭了？那么我就选择了“关注的人可以评论”，使自己的晚年生活更加平稳一些。

我在修娃娃上面尽管做得非常仔细，但还是有点误差。我以前是个发烧友，就是想把它做到极致，现在看来做不到，还是有点偏差的。现在主要的争议焦点在费用上，那么第一，费用我是先报给你的，对吧？第二就是你如果感到价格高，你可以降低要求，可以少付费用，我也能够承受对吧？

新闻晨报：网友对价格高充满质疑，你怎么回应？

朱柏明：接下来索性就这样，你如果预算不够，我就给你免费做，一个月留出一次到两次的名额，逐步走向公益。现在我眼睛还看得见，即使最小的绣花针，我的线也能够穿过去。估计还能够做两年多。

另外我找了一个女孩，她也是娃娃爱好者，愿意和我一同开店。我觉得行，那就先找一下门店，看看能不能到，把手艺延续下去。

新闻晨报：你的名字到底是之前媒体报道中的朱伯明，还是支付宝认证的朱柏明？

朱柏明：朱伯明是我的笔名，我一直习惯用笔名。

新闻晨报周到APP记者·何雅君

图片来源：采访对象提供

来源：光明网、周到上海